环保大事件：台湾民意如何扳倒“国光石化”

一期投资逾1300亿元人民币的国光石化计划被台湾民众成功扳倒。然而，大陆已有7个省份递出了橄榄枝。

1月27日，“总统府”门口，青年学生集会抗议国光石化。大学生是这次运动的主力军。 （公视新闻议题中心PNN提供/图）

4月22日，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宣布，国光石化不在彰化县开发。这项仅一期投资就逾6000亿新台币（超1300亿人民币）的庞大石化产业计划，争议六年，最终因马英九一句“世代正义”而黯然出局。

这一雄心勃勃的石化产业计划，早在2004年民进党“执政”时期就被提出，曾肩负了振兴台湾石化业的重任，最终却折戟于滔滔民意。

这究竟是一次怎样的环保大事件？民意胜利的背后又有着多少较量？

“别有用心”的湿地信托

如果没有湿地信托，反“国光石化”或许只是一次局限于彰化地方的小事件。

2008年6月，马英九上台后新一届的“行政院”终于核准了彰化县申请国光石化落户的请求，这项计划最初选址是在邻县云林，2006年因遭强烈反对而搁浅。

云林人之所以反对，在于1994年的前车之鉴。当年云林县政府主动拥抱了一个占地2600公顷、台湾历史上最大的石化项目“六轻（详见资料链接）”。污染、毒气外泄随之而来，仅2010年就发生过两次严重火灾，有研究表明园区附近村民的健康状况明显恶化。

如今轮到彰化县，最初单薄的反对声来自农民。彰化县芳苑乡村民洪新育坦言“反对效果并不好”。这些伺候庄稼、牛羊的农民找不出更多理由反对政府决策，更麻烦的是，支持和反对声莫衷一是，外人不愿掺和，使得争论都只局限于彰化本地。

时任彰化环保联盟理事长的蔡嘉阳是彰化人，为了让更多人参与反对国光运动，这位东海大学博士想出了一个主意——湿地信托。

早在1895年，英国人就发明了国民信托运动，用全民募集资金的方式保护自然、文化遗产。1990年，日本也发生过民众自发推动国民信托运动，保护传说中的龙猫森林免遭恶劣开发的命运。

蔡嘉阳仿效这一做法，发起了旨在守护白海豚的“浊水溪口湿地环境信托”计划，希望可以借此保护浊水溪口北岸完整的湿地生态环境。浊水溪口北岸正是国光石化选址所在地。

这一认股计划遭到了“国有财产局”的反对，未能最终成行。然而，当国小的孩子们哭着央求父母参与认股时，蔡嘉阳的实际目的却达到了。

上百民众顶着烈日，手持500米长的白海豚环境信托认股名单，走上了直通“总统府”的凯达格兰大道，呼吁政府不要因高耗能、高污染、高耗水的石化产业，阻断濒临绝种的白海豚洄游廊道及栖息地。

白海豚极富感召力。“通过白海豚唤醒了台湾普通民众的关注。”台湾荒野生态协会专员王佳真说，“一期认股就有超过三万人参与。”

至此，反国光运动不再局限于彰化本地，迅速席卷全岛。

国光石化俗称“八轻”，是台湾第八座石化轻油裂解厂，由台湾国有中油公司占据第一大股东的 “国光石化”公司在2005年提出投资计划，包括提炼原油与乙烯的工厂，外加25个石化工厂的基础建设。

此前，中油公司已建成5座轻油裂解厂，俗称“一轻”到“五轻”。此外，台塑集团在云林兴建了“六轻”，由东帝士公司投资的“七轻”后来中止。

“八轻”自提出之日起便被寄予重望，原定2010年施工，2025年正式运营，每年将有5000亿元新台币（约人民币一千亿元）的产值。

从领袖到全民

同样打动人心的还有诗人吴晟的一首诗。

应蔡嘉阳之邀，同为彰化人的吴晟老先生和几个生态作家参加了去年一次记者会。这是吴晟第一次参与反国光的公开活动，他在记者会上朗诵了专门为彰化大城湿地创作的《我只能为你写一首诗》，“反响之大，出乎意料”。

67岁的吴晟老先生在彰化当地颇具号召力，他一直都很悔恨以前没有站出来抗争。“后悔以前没有能力去对抗。”吴晟说，以前不敢“正当”抵制，在于“经济发展的大帽子扣死我们很多人，尤其是理性的知识分子，谁阻碍经济发展谁就是罪人。如今，环境意识觉醒，经济发展方向正在受到重新检讨，这一次我再也不能沉默了”。

吴晟聚集了所有获得过彰化县文学特别贡献奖的作家，在县政府门前拉横幅。为了扩大公众影响力，他还邀请了包括诗人席慕容、郑愁予在内的名人到大城湿地实地体验。从此，台湾主流媒体上几乎每隔两天就能看到一首以反对国光石化、保护湿地为主题的诗歌。

这或许是台湾历史上短期之内激发出最多诗歌创作的社会运动。“通过感性的诗歌，极大地聚集了普通公众的关注度。”台湾媒体评价。

更大的力量来自于专业领域内的理性声音。

台湾中兴大学环工系教授庄秉洁按照美国最新的理论模型进行研究，结论超乎想象：国光石化一年可造成全台湾死于心血管和肺癌的人数高达234人，加上其他疾病，这一数字将达到565人。

庄秉洁的研究得到了台湾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詹长权教授的佐证。从2008年起，詹长权就致力于“六轻”建成后对附近居民健康影响的评估研究，他发现已影响到公众健康。震惊的是，这一结论和“经济部”工业局2006年所作的调研结论大致相同。这位教授大声疾呼：以“六轻”经验，工业局应当早就知道国光石化的健康危害。

两人的研究结论被媒体以《台湾天空浩劫》专题全文发表，反响巨大，国光石化由此成为一个与所有台湾人健康密切相关的公众议题。

经过多次辩论，国光石化逐渐接受了专家的研究结论，只是在最终报告里，企业方提出换一种“减寿23天”的说法。“企业方会认为减少23天寿命的说法是中性的，而说死亡就很恐怖。”

台湾综合研究院院长吴再益则表示：台湾石化业若没有新投资，将不可能带动新一轮增长。这恰恰是从“行政院长”、“经济部长”到国光石化董事们的一致说辞——国光石化关乎台湾石化业的未来，而且经济性极高。

中兴大学应用经济系陈吉仲教授反驳道，包括生态、人体健康、食品安全、地层下陷及排放温室气体在内的五大成本远超过效益，根本不值得投资。“国光石化说不会抽取地下水，那必然就要海水淡化，但这笔庞大的费用居然没被计算进成本。”

马英九和反国光石化的专家座谈时，重点提问的就是经济性问题。然而，当陈吉仲作报告时，马英九惊称“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”。

反对派占据了绝对的上风。2010年下半年，一群关心农村议题的年轻人成立“青年反国光石化联盟”，这个涵盖了岛内三十多所高校和研究所的联盟成为了运动主力，拥有选举投票权的大学生成了2010年11月13日爆发的万人大游行这一标志性事件的中坚力量。

这一天，超过两百个反国光石化团体，在云林县长、前彰化县长等人带领下，浩浩荡荡通过凯达格兰大道走向“总统府”。当晚，环保团体用镭射将“石化亡国”四个字打在“总统府”外墙上。

反国光运动的大巴广告。 （台湾荒野生态协会提供/图）

相关部门的伎俩

面对高潮迭起的反国光石化运动，国光石化和“行政院”下属的“经济部”、“环保署”并没有束手就擒。

2010年初，台湾“内政部”营建署公告82处“国家重要湿地”，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处人工的生态公园，却独缺国光石化设厂预定地的彰化大城湿地，后者被视为硕果仅存的大型泥质滩地。这一手法与“农委会”一直不愿意划设白海豚重要栖息地如出一辙。

媒体披露，之所以独缺大城湿地，因为国光石化行文至“行政院”“希望协助协调重大经济建设案与湿地评选的问题”，“很明显，如果是国家湿地，国光石化就更难破土动工了”。

对于“拖字诀”策略，“经济部”和“环境署”显然亦是心知肚明。

为了拖延时间，环保团体通过“立法院”的“经济委员会”做出“要求经济部工业局召开行政听证”的决定。“我们原本是希望通过缜密的听证会来达到拖延环评的目的，但听证会草草走完程序就结束了，每人陈述三分钟，最后成了一个吵架大会。”台湾荒野生态协会律师陆诗薇说。

即便是事态逐渐明朗的2011年4月份，“经济部”次长黄重球仍表态：绝对不会建议国光石化外移。这一强硬立场被岛内媒体解读为对“环保署”施压，更有“经济部”官员表示，“如果放弃国光石化，2015年台湾将面临乙烯短缺局面。”

而为了尽快通过环评，在第四次专案小组会召开之前，国光石化就抛出了“只盖一期，二期选择岛外投资”的缩小版策略。

“环保署”甚至将此次小组会议定在了农历新年前的1月27日，借此减少阻力。主持讨论的主席甚至脱口而出宣布“今天是最后一次发言”。而当时，“环境署”场外观看直播的抗议民众，则高呼口号、唱起战歌。历经十一个小时鏖战，最终达成“补件再议”的结论，这也让“工业局”早早拟好的最后一次会议新闻稿无用武之地。

吴晟说他最不能谅解“环保署”。“顾名思义，它是保护环境的立场，可是它整个表现比经济部还经济部，态度、过程不得不令人质疑。”

直到最后一刻，“环保署”所作出的都是“两案并呈”这一模棱两可的结论。

反对者们早已熟谙了“环保署”的伎俩。在第五次环评讨论当天，来自彰化、云林的农民、医界、文艺界和大学生共计千人，头绑“否决国光石化”黄丝带，静坐在环保署大门口，并点燃蜡烛以示“守护台湾”。广场大屏幕上，则是网络公民记者从环评小组讨论会现场发回的网络直播。

押宝选举契机

在陆诗薇看来，国光石化案是一个法律上完全站不住脚的项目。

“因为位于一般保护区，所以不应该开发石化业；因为是地沉下陷区，所以应该要事先取得同意；因为位于法律限制开发区，环评唯一的结论就应该是不予通过。”陆诗薇说，“法律问题其实就是这么简单。”

然而，国光石化从一开始就上升为政治议题。“法律在此次反国光石化运动中只能起到拖延程序的作用，作为律师我这么说，其实很悲哀。”

在台湾的环评程序中，并没有具体规定召开项目小组会议的频率和次数，这完全视项目议题的具体情况而定，直至项目小组能达成最终的环评意见，并送至环评大会通过。历史上，项目小组讨论从未超过三次。

陆诗薇所扮演的角色，就是通过法律设置路障。她曾捕捉过一次成功的“拖延”战机。在2011年1月27日召开第四次环评会的当天，国光石化才将缩小规模的替代方案投影片（PPT文件）提供给与会代表，而这遭到包括陆律师在内的反国光阵营严重质疑：既然提了替代方案，只在当天才看到PPT，我们怎么有时间详细阅读并且表示意见？所以，才有了三个月后的第五次环评会。

陆诗薇说，之所以采取拖字诀，是因为距离选举越近，政治操作的空间越多，我们的胜算才越大。“反国光石化的人一早就清楚，成功的唯一因素就是选举。”

事实上，反国光运动采取的基本策略就是：动员足够多的选民，拖延足够长的时间。“环评会是最终的战场，因为它是一票否决。我们希望能拖到的时间是今年五六月。年底要大选，各种争议都可能影响大选的结果，任何政治人物都会顾忌到这一点。”

现在看来，这一基本目标已圆满实现：正是在4月22日下午两点半结束的第五次环评会上，“环境署”对国光石化做出了“不予开发”和“有条件开发”的两案并呈。而仅仅半个小时后，马英九就在“总统府”召开的记者会上表明“不予支持”的态度。

至此，国光石化在台湾惨淡收场，台湾人开始反思石化业未来走向。“这意味着台湾经济的转向。”庄秉洁说，从这个意义上，这次运动注定是一个写入史册的标志性事件。

然而，余波未了。

才从台湾黯然出局的国光石化，如今却成了东南亚国家的香饽饽。包括马来西亚、印度尼西亚在内的发展中国家都频频招手。据台湾媒体报道，大陆也已有7个省份向国光石化递去了橄榄枝，尤其毗邻台湾的福建石化基地泉州和漳州。

台湾“经济部”已着手评估轻油裂解业前往大陆落户事宜。似曾相识的历史发生在4年前，厦门市民曾集体散步逼退的PX项目，投资人正是来自台湾的前东帝士集团总裁陈由豪。